山風吹入窗櫺的時候,帶動那片薄薄的白色蕾絲窗簾左右翻飛起來,沙沙的聲音打在窗口,喚醒了正在彈琴的他。
他猛地回頭,看向窗外已經微暗的暮色,從鋼琴椅上站起身,走向左右大開的窗台。
雖然因為久坐的緣故,他的大腿以下像是有幾百隻小蟻竄上爬下一般的麻癢,一走起路來情況更是嚴重,但他依然相當固執地緩緩走到自己的目標前。
滿山碧綠與澄紅,波濤入眼。
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要以為,有甚麼人會從窗台上踏進這個房間,後來才想到,這個位於別墅頂樓的琴房,基本上很難有什麼人能夠從窗台進來的。
除非對方是妖怪吧。他想。
伸手鬆了鬆筋骨,活動著手指,他呼出一口氣,入鼻的皆是別墅四周所帶來的青草、與山林氣息。
--很舒服,很適合接下來要彈奏的曲子。
「……澧?」
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青年,端著裝有麵包和白飯等套餐的托盤走進房間,將東西放在三角鋼琴旁的矮桌上,拿起一塊麵包走到他身邊,傾身摟著他的脖子,笑問:
「澧,我剛上來沒聽到聲音,怎麼忽然不練了?」
「……」他回頭,看著摟住自己肩膀的手,以及身後青年向來有些輕浮,卻又總是讓人感到十分溫柔的笑容,一直以來繃緊著沒有甚麼表情的面容,也難得地緩了下來。
「澧?」
「沒事。來吃飯吧,辛苦你了。張媽今天煮了哪些菜?」他掙開身,理了理衣襬,走向矮桌,沒有告訴青年自己看著窗外的時候想了些甚麼。
「果然還是那麼注重……」青年笑著嘀咕。
「甚麼?」他從拿餐巾紙擦拭餐具的視線中抬起頭,疑惑地望著青年。
「濃湯跟麵包,還有一些燉牛肉吧……我們向來沒練完預定譜量就不吃東西的大少爺,今天總算願意好好享受吃飯人生啦?」
青年似笑非笑地咬了一口麵包,傾身倚在鋼琴邊,看著友人淡漠且有序地吃著餐盤裡的食物,調侃似地問著,然而這句話卻讓本來沒有什麼情緒波瀾的友人猛地抬起頭。
「我和你不一樣,不要把所有人混為一談,音樂這條路很殘酷,大家都在努力,你的話我無法認同。」
「……唉呀唉呀,生氣了生氣了,少爺生氣了。」
「另外,可以請你不要叫我少爺嗎?」
「再叫會怎樣?」青年支著臉傾身問,把最後一口麵包塞進嘴裡,咀嚼著裝無辜的模樣看起來非常欠揍,儘管他的友人知道其實這傢伙沒什麼惡意。
「……就絕交。」他說完便繼續低頭吃飯,留下怔愣著的青年,像是不知道該回答什麼一樣地維持著傾身的姿勢。
一時間只有筷子和湯匙碰撞杯盤的細微聲音在交錯著。
「唔……好吧,你真的很努力,澧,大家都看到了不是嗎?尤其是,」青年想了想,竟然很快老實地道了歉,這讓本來只是隨口賭氣的友人相當意外,抬起頭看他想怎麼說下去。
「我都有在看著你,澧,所以我都知道。」
「……嗯。」澧不確定是不是因為青年講的話太莫名奇妙,所以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差點被吞下的麵包嗆到,幸好有濃湯當做潤滑才沒有造成慘劇。不過他依然成功地保持了平常的從容,淡淡地應了聲。
「澧……」
「哼?--喂!小博你下來,不要坐在那裡!真是的你到底是不是音樂人啊?這架鋼琴是貝森朵夫的古董琴,要好好……」
「好啦好啦……一碰到樂器澧就變成老媽子了,明明平常就像個神父一樣……」
「你們說誰像神父啊?!」
「Sophia!就跟你說澧他家雖然舊舊的可是甚麼都很貴,妳這樣跑來跑去,如果又像昨天那樣把吊在門上的小畫框摔爛之類的就糟糕了!」
「呃啊!那個昨天我有跟澧說對不起了……」
原本正在談話的兩個青年被忽然闖進房間裡的兩個女孩子打斷,但四人似乎是相當熟悉的關係,所以青年們也沒有表現出驚愕或介意。被喚做小博的青年看到走在前頭的嬌小女孩,原先調侃的的神色瞬間也笑了開來,走上前去,藉著身高搓揉著女孩燙成細波浪捲的長髮。
「素素還是一樣好可愛喔~!澧不會生氣的啦,澧每次都最疼素素了,對吧?澧。」
女孩有點害羞地傻笑著,小博轉頭詢問友人的意見,緊跟在女孩後頭的高眺黑髮女孩叉著手臂搖搖頭。
已經站起身收拾餐盤的澧點點頭,對捲髮女孩綻開一個溫柔的微笑,平常彷彿冰山一般的面容瞬間融雪,這副光景其他三人雖然熟悉,但每次親眼目睹仍不禁嘆為觀止。
「嗯,素素你不要介意,昨天會那樣是因為房子物品本身都太舊了,壞掉是遲早的,我完全沒有怪你的意思。」
「……澧,你人好好喔!要是我爹地一定會罵死我,而且我家最近那個樣子……」
「所以,我昨天才會說……」
「澧?」
「如果妳在家裡住得不舒服,到我這邊來沒有關係。我這裡空房間很多,張媽也說希望妳能一直住下來。」
澧相當誠懇地看著素素的眼睛,眼神裡閃爍著既像兄長對小妹的疼愛,又像是包納著甚麼東西。
「這……不行啦澧!」
看著冰山青年和捲髮女孩溫馨靠近的模樣,黑髮女孩隨意地坐在鋼琴椅上,支著臉嘆了口氣。
「唉……澧太寵Sophia了,她明明平常就皮得要命,都快二十四歲的人了還完全長不大,真懷疑她以後嫁不出去怎麼辦?」她一邊說著,一邊轉頭看著琴鍵,同為鋼琴主修的本能,促使她伸手按了幾個鍵試音。
「這個嘛--Ruby你竟然擔心她這個啊……果然像媽媽一樣呢!……妳在幹嘛啊?」
「噯!小博你聽你聽,貝森朵夫的琴彈起來果然不一樣,聲音輕盈但是扎實,小澧真的有夠好命……」
Ruby兩眼放光地隨意彈了拉威爾的「小丑的晨歌」開頭一小段,低頭看著自己以練琴者來說已經頗為修長的手指,彷彿只要碰了琴鍵指尖便會散發光芒。
「不奇怪吧,人家專攻的可是等級很高的李斯特,大概也只有貝森朵夫的手工琴不管在使用者的技巧或音色上才禁得起折騰……」
正說著,澧已經和素素一起走到鋼琴邊。他向來不介意善待樂器的演奏者彈奏他貴重的鋼琴,所以看到自己的好友隨意彈了幾個小節,原先被素素挑起的好心情也更加擴散,變得多話了些。
「澧,你真好,可以彈這種音色這麼好的琴……我從小都得去老師家借琴練習才行……」
「Ruby妳喜歡的話就繼續彈下去啊,剛好我練這首也累了,想聽聽別人怎麼詮釋。」
「才不、不要!……我不要在澧跟小博兩個音樂變態面前彈!」
黑髮女孩一屁股從椅子上跳起來,站到素素身邊,伸手推著小博。
「要彈也是小博……」
「欸?不對吧?這句話由今年我們四個裡第一個拿到巴黎音樂學院獎學金的妳來說,特別沒有說服力……」
「總、總之絕對不要!Sophia我們去幫張媽洗碗吧!她剛才不是說要我們幫她一起煮紅豆湯圓嘛?」
捲髮女孩一臉有點嚇到的表情,但還是愣愣地點點頭。
「嗯、嗯!我想吃紅豆湯圓……」
「那就走吧!」Ruby伸手拉著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素素,風風火火地跑下樓去找張媽了。
「那人在搞什麼啊?素素待在旁邊感覺好危險……對吧?澧。」
「嗯,她們都是這樣吧。」澧帶著淺淺的笑意,聳聳肩,坐下來滑了一遍琴鍵,準備開始新一波的練習。
小博叉著褲袋看著正在專注翻看樂譜和試音的友人,慢悠悠地晃過去,站到澧的背後,彎身一起看著譜架上的樂譜。
「你練到哪裡……啊,是『鬼火』啊?所以你超技練習曲已經練成幾首了?」
聽到這個問題,澧似乎又開始有點不高興了,默不作聲了好一會兒,最後才低聲道:
「嚴格說起來,一首都不算有吧……」
「什麼啊?」小博歪頭看著友人,覺得自己的朋友雖然平常很安靜,可是遇到事情向來是黑白兩分明,所以今天情緒反反覆覆的實在很奇怪。
他的友人沒有再理會他,伸手按上琴鍵,在同儕間廣為稱羨的骨感手指擺放
上起始位置,下了這首曲子最前段的跳躍音符。
「等等!」
「……小博你幹甚麼?!妨礙我練琴的話就算你跟我很好也--」澧掙開琴鍵上忽然被青年按住的手,語氣微慍。
「為了你好,我關一下窗。」青年走到原先敞開的窗口邊,將左右兩扇雙門拉入上鎖,又攏攏了被夜風擺弄而凌亂許久的白色窗簾,然後拉起來。由於有電燈的緣故,所以室內並沒有因為這樣而變暗。
「怎麼了?這樣夏天晚上很悶……」
「你真的不知道嗎?」從窗邊轉過身的青年一臉怪異。
那個神情像是失望又像是困惑。
「什麼知不知道的?」就算平日冷靜如澧,此時也一頭霧水。
「就是,聽一些學長說,晚上彈『鬼火』又不關窗的話,很容易招來一些……嗯……邪惡的東西……這裡又是山區嘛……」青年努力地想著該怎麼解釋,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友人是個只相信自己的無神論者。
澧聽著這些話,有些詫異地愣了愣,但隨即又斂去表情,打開琴譜。
「--那只是湊巧這首曲子的名字有點詭異,就被不懂音樂的人隨便亂作聯
想吧?你是我們四個裡琴彈得最好的人,竟然也信這種東西?」澧一如所料地不以為然,但是也沒有堅持再去打開窗戶,只讓友人將門打開來通風透氣,自己轉過身去繼續被打斷的練習。
他像平日一樣,熟練地讓指尖自在躍動,照道理而言,此時來自歐洲名廠手工琴的美好音色,便會透過他最喜愛的超炫技古典曲目,交織出一幅時而落英繽紛、時而電光石火的聽覺嘉年華。
然而今天不知怎麼地,音色有點不太一樣。
所有的琴聲彷彿離他很遠很遠,模模糊糊地,像是在自己和琴鍵之間隔了一層看不見也穿不透的紗。旋律確實是「鬼火」,但是那音色十分陌生,不像是澧用自己的雙手發出來的。
這一切讓他焦躁恐懼起來,想要停手重來,卻覺得兩隻手的知覺彷彿正在漸漸遠離,就連指尖也逐漸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澧。」
青年不知何時又走回他的身邊,站在他的身後。他想求救,卻發不出聲音,只能任由雙手彈奏,低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直以來維持的形象,就這樣毀滅了吧?
他很訝異事到如今自己竟然還可以關心這種事情,甚至連焦急的冷汗都一滴未流。他不禁想著自己果然冷靜得不像人類。
「澧。」青年又喊了一聲,他幾乎要費盡全力才能抬頭回望。
青年已經不再插著褲袋,而是雙手交叉,嘴角彷彿苦笑似地動了動,有些困擾又有些靦腆的模樣,這是身為多年摯友的自己從來沒有看過的表情。
「鬼火」清冷且跳躍的特殊旋律仍然繼續流洩,在兩人獨處的氛圍裡顯得份外徬徨。
「吶……澧,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想要怎麼說。」
「……怎麼了嗎?」他吃力地問,但是青年好像並未注意到這些。
「就是,前幾天吶,素素她告訴我……」青年深吸了一口氣,眼神泛著異樣的顏色。
他發現自己開始不爭氣地頭昏了,眼角瞥向關住的窗口時,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看到有個黑色的模糊人影,向剪紙人偶一般地坐在窗台上。
「澧,素素她說……」
然後,他就這樣醒了過來。
那只是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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