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多小時,我聽著她的聲音一下拔高,一下微弱得彷彿已經昏厥過去。護士不停地為她打氣,不停地按照醫生指示東奔西走忙裡忙外。
那是我第一次親身驗證「懷孕就等於一隻腳踏入棺材」這句話的真實性,意識到這事實讓我心裡的愧疚感更深更深。
不知道過了多久,叫聲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劃破寧靜的哭聲。
護士讓我進去,她累癱了似的躺在病床上,完全沒有平時女強人般的姿態,對著我笑。
好小一個粉糰躺在護士懷裡,像隻奇形怪狀的無毛猴子。
「吶…是個很像你的女孩,怎麼看起來不太高興呢?」
「……這樣,真的值得嗎?」
我知道那不是個應該發問的時間點,然而我問了。
儘管臉上滿是血汙和淚水汗水交雜的痕跡,那一刻的她真的笑得很美。
美得讓我無地自容。
「我啊,追逐著世俗功利斤斤計較地活了二十多年……直到遇見了你,才讓我想試著追逐夢想,想要付出……想知道這場冒險的終點有什麼。」
「久遠,你的夢就是我的夢啊。我知道你想要一個家,我會陪你的,好嗎?」
她笑得很幸福。
而那一瞬間開始,我突然覺得喉嚨被一雙溫柔殘酷的手死死扼住,永遠無法呼吸。
甜
膩
絞
殺
我的人生前十幾年過得十分平淡。
雖然難免有些無法改變的無奈、有些不盡人意的事,但大部分時間,我對自己的生活都是很滿意的。
我相當習慣在人群裡做一個沒人會關注的透明人。
大家應該都遇到過,我就是並不和任何人互相仇視、不加入派系、但也和每個人都僅止於點頭交情的那種人。
孤僻之類的倒是言過其實了,我只是不擅長和人交流而已。
我知道很多時候,實話不能說。但是什麼時候該說怎樣的話才好,我不清楚。
如此一來也只好閉嘴。
啊,我並沒有不滿。
至少,這樣可以避免很多麻煩,也不必勉強自己說些言不及意的違心之論。
或許是很清楚這樣的權力很快就會消失,所以我反而顯得挺樂在其中。
話題扯遠了呢。
高中畢業那天,有幾個同學像是終於想起我的存在一般地問。
久遠君畢業以後要做什麼?打算要考哪所學校嗎?
就像數個月前只有我一人參加的三方會談,我給了他們和老師一樣的答案。
不了,我要當畫家。
而他們也和老師一樣體貼,沒有問我「既然如此,怎麼不去念藝術學院?」。
「是呢~久遠同學也拿過不少獎吧,加油哦!」
他們都很清楚我負擔不起。
說明白一點,我並沒有會供應我讀書資金的父母。
孤兒院資助到十八歲已經是極限,在某些法條上已經成年的我也到了必須將空位讓給後來的孩子的時候了。
所以我沒辦法升學,而且不工作的話,別說畫布和顏料一類的用品,我連生活費也付不起。
然而像我這樣的人要找工作也不是那麼容易。一來是學歷問題,二來如果想當畫家的話,我便不可能做一個朝九晚五的公司職員。
可以的話,我希望白天的時間都能空出來。因為那是我最有靈感的時段。
衡量很久以後,我在便利商店大夜班和特種行業中選了後者。
原因?因為薪水比較高啊,這還用說。
或許會有人問我,搞成這樣為什麼還要當畫家?
或許有人覺得,是我從小到大過得太辛苦,厭倦了現實,所以想躲進虛擬的世界;或者因為不擅長和人相處,索性和不會說話的畫作相處。
我只能說,不,我充其量,就是喜歡畫畫而已。
與其說想躲進虛擬的世界,
我只是比常人更渴望能將一瞬間化為永恆。
可以的話,最好也能在一瞬間過完永恆。
於是高中畢業後不到半個月,我便開始了男公關店的工作。
不過如同前面所說,不擅長和人交際如我,當然不可能是公關。我只是店裡的雜務小弟,從客人踏進門後的迎接、帶位、送酒,到補貨、打掃甚至應付店內偶爾會掀起的小型戰爭,都在我的工作範圍內。
為了別落了工作,即使對我而言相當累人,我還是努力地和店裡的「員工」打好關係。
所幸他們不介意我經常沒有言語上的回應,只要我在聽,他們就願意和我聊個幾句。
我不得不說,這大概也是職業病的一種。
大概這個職業幹久了也悶吧,這些男人八卦能力實在是一流的。
從他們口中,我得到不少常客的身家資料和喜好。比如某位富商的小老婆特別喜歡哪一位男公關,某位女總裁酒量好所以可以多開些酒。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會告訴我這些事也是基於我們是合作關係,差別在幕前伺候和幕後伺候而已。
不管如何,讓客人開心我們才有錢賺,這是不變的真理。
我並不歧視這個職業,也承認這畢竟是自己為了生活做的選擇。
不過,那不代表我喜歡這樣的環境。
要說是精神潔癖也好,實際上我並不喜歡拜金主義、或者利益一類的東西。
大概一開始我和她是不太對盤的吧。
第一次認識那個名字,也是從男公關們的口中聽說的。
當時我還不知道它會烙在我地生命裡,像梗在喉嚨裡的魚刺,拔不掉也吞不下去,不會狠狠發作,而是時不時刺得人細細地疼。
她叫,彌音。
沐蒼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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